濯濯如春月柳

《送情郎》

一沉:


一.
小妹妹送我的郎啊,送到了大门东啊,偏赶上那个老天爷,下雨又刮风啊。刮风不如下点小雨好啊,下小雨留我的郎,多待上两分钟啊,咿呀咿得喂。

那年上元节,寒夜长明,月影灯树千枝,阑珊星斗缀珠光。郭芙蓉年方十六,正值碧玉年华,却还是个手长脚长的黄毛丫头,拿了一百两银子就出来闯荡江湖。这要放到公元二零一七年,指不定三两句就让哪个兼职卖花灯的拍花子搭讪了去,拐进深山老林做媳妇,真成了爱太阳的大山子孙。
好在那朝代人口贩子大多不会武功,十个加起来都打不过她一个,危险源头就只剩下什么公孙乌龙金银二老上官云顿平谷一点红,甚至连那位赤焰狂魔都不知尚在哪个糖葫芦摊前连哭带嚎地撒泼。六扇门众位师兄弟在她临行前送来本精装版《武林奇人志》,里面便详细记载这些名字以及背后耸人听闻故事。师兄弟们目光长远又用心良苦,送书原意是全方位科普江湖险恶,最好能将小师妹往外跑的念头斩草除根,未曾想这倒霉孩子翻开第一页,张嘴就问:
“师兄,这帅哥谁啊。”
师兄瞥一眼画像,心里生出不祥预感,却没法装作听不见,只好答道:
“介个人就系盗圣白玉汤嘛。”

坏帅坏帅的白玉汤被画上书那年也不过二十啷当岁,已经混出盗圣名堂,打小就在江湖飘,基本没挨过刀,长得又十分俊俏,姑娘妇人们都盼着他改行做采花大盗。一来二去这人便成了传说,京城不过碗大块地方,女子们私下里谈及得多了,转一圈就到郭芙蓉丫鬟耳朵里。六扇门千金平日里基本没甚机会接触外头,自然爱听身边人给她讲东拼西凑来的新奇故事,其中这盗圣白玉汤出现次数尤为惊人,远远超过隔壁大师兄与二师兄缠绵悱恻爱恨情仇。什么九龙杯什么大宝剑什么知府小妾,这边比手画脚唾沫横飞,那边嗑着瓜子慢慢听,竟也记到心里去。

郭芙蓉闻言便点点头,又自言自语道:“好像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帅嘛。”
“狗西妹,你不要看他长得帅,他可系大名鼎鼎滴盗圣喔。”师兄说,“你们女孩几怎么都结个样子呢?那系个贼啦,要坐牢的啦,你们系不会有结果的啦——”
“师兄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讲话的啦,你再不闭嘴我就排你的啦。”

师兄闻言顿时大恸:“狗西妹啊——你帮帮忙排洗我算啦——万一你介气出门有个三墙两短,西户肯定要弄洗我的啦——”
“你给我起来!”
郭芙蓉费老大劲才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师兄从自己大腿上拽下来,左看右看这大老爷们都觉得来气得很,简直想将他脑门垂下来那两绺头发一把给薅秃噜了。“拜托,我盼这一天都盼了十几年了好不好,你洗不洗关我什么事,那边有上好皂粉慢走不送。”
“狗西妹,我说的洗不是介个洗啦——”
“排山倒——”
“喂喂喂你先等一下啦,我给你讲讲介个盗圣白玉汤猴不猴啊。”
师兄猛一抬头便看见自己送过来的画册,仿佛抓到救命稻草,瞬间把刚才一心求死的自己给忘了。“我亲眼见过他的喔。”

“真的假的。”郭芙蓉放下正蓄力的手,顺便抓起一把瓜子,“那你给我讲讲。”
“那个习候我跟大西兄还有二西兄出去买年货嘛,结果就看到他啦。”追风师兄撩起头发往凳子上一坐,两眼一闭陷入回忆,“那天买年货的人猴多猴多,都系平常百姓,然后二西兄非要让大西兄给他买灯笼,我又没有什么细情做,就在旁边等他们咯——”
“说、重、点。”
师兄讪讪地把脸上瓜子皮往下拍了拍,瞬间正色道:“就在介个习候!我看到一个人影飞速飘过,那个轻功猴厉害喔,然后大西兄一摸钱包呢,就发现钱不见了,我就机道肯定系那个人偷的啦。”
“哇塞,盗圣不是专门劫富济贫的嘛,怎么会去偷你们啦。”郭芙蓉一边嗑瓜子一边质疑道,“不过买年货那天我记得的呀,你们出去好久才回来,还被我爹骂了一顿。”
“西户以为我们拿着银几去玩了嘛。”师兄悻悻地说,“又没有抓到贼,又没有带回来目击证人,他不会相信我们的啦。”
“行了行了,然后呢?”
“我们就赶紧去追嘛,结果一追就从晌午追到天黑,他早就跑远了啦。”

郭芙蓉哼了声,“你们也就这水平。”说完她脑筋一转,猛地又反应过来,“哎等会,你都没有抓到人,怎么知道他就是盗圣?”
“猜的啦。”师兄面不改色道,“但我觉得肯定就系他啦,轻功好成那个样几,不系盗圣还能系谁啦——”
“排——山——倒——海——”

将师兄一掌拍出门外后她终于有时间好好看看这武林奇人志,越看越觉得这画像很不可信。说到底盗圣白玉汤也不过是个传说,江湖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真容,没准只有一身三脚猫功夫,就连这长相也差不离是以讹传讹。
纸页上寥寥数笔勾出一幅人像以及一段浮皮潦草简介,她懒洋洋瞥了眼,略一思索,突然福至心灵,便产生出个冒险想法来。

二.
小妹妹送我的郎啊,送到了大门南啊,从囊中我就掏出了,两块大银圆啊。这一块给我的郎,买上一张火车票啊,这一块给我的郎一路上打茶间啊,咿呀咿得喂。

上元佳节已经入夜,满城花灯万盏,引出一条锦绣长街。不远处便是刚刚修建的巨大灯楼,燃着数层明亮灯火,映得方圆几十里内一片灿烂华彩,男男女女皆是成双成对,相伴去灯楼里祈福点灯,求得婚姻美满。
郭芙蓉摸了摸怀里荷包,里面是沉甸甸一百两白银,端的是十分踏实,她今天特意做侠客短打,头发束起,走在人群中甚出众。有几个姑娘回过头偷偷打量,显然将她看做少年,再瞧见她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却又是独自来逛这灯市,不由得芳心暗许,正互相撺掇着要过去搭话,忽然见这小公子脚步停在个首饰铺子前,低头拈起对玉镯子。
那镯子并非什么贵重物件,样式秀气,是给喜欢新鲜花样的小闺女们戴的。几个姑娘刚许出去的芳心这下啪叽碎了一地,彼此相顾无言,只得失魂落魄地掩面走了。

郭芙蓉全然不知自己初涉江湖就欠了荒唐桃花债,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在那挑拣。她没见过这些小商小贩饰物,见几块碎银就打出精巧坠子,登时稀罕得不行,大咧咧地掏出荷包往桌上一拍,道:
“你这些我都要了。”
那一大包银两咣当砸在木桌上,气势惊人非常,连带着旁边字画摊都抖了三抖。那卖首饰的做的都是小本生意,哪里见过这样豪迈又不懂价钱的顾客,颤颤巍巍伸手去接,简直要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铁饼砸晕了头。
“姑娘,您这…用不了这么多,我这包圆了也抵不出十两,您把银子收好喽。”
郭芙蓉“唔”了声,高兴得很,把一大包七零八碎的玩意儿掂在手里,又随手将剩下的银子揣回怀中。她往前走了些,仰头看花灯铺子上挂着的一盏灯,那灯做得极巧,画与字都在里头,影影绰绰地洇出来,再往里面还有机关,似是有无数烛光旋转,十分动人。
“这灯怎么卖?”她也不在乎买这东西回去做什么用,只觉得好看。卖灯的老太笑眯眯地说了价钱,她便要找银子递过去——
等会,她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变轻了许多。

那一堆新买的叮当作响首饰还在,怀里沉甸甸银子却连着荷包一起没了。郭芙蓉回头一看,余光里撞进个人影,当下顾不得老太在那为她摘花灯,便使出十成脚力追了上去。
“毛贼站住!”
人群被她吓一跳,连忙纷纷让开,那人影一直在她前面,依稀能看到身形轮廓,这让郭芙蓉总觉得对方离自己并不远,可就差一点追到时那人却又飞快闪开了。她愈发急切,咬牙加快速度,但那人却十分轻松样子,仅一个背影就散发出悠闲自在气质。
灯市尽了,她也没能抓到那人半点衣角,只得垂头丧气攥着袋零碎东西回家去。这丢了钱倒不是大事,遇见歹人可麻烦,自然要被爹娘教训一番又关几天禁闭。郭芙蓉没精打采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检视刚才买来的物件儿,师兄却来了,还给她带了碗甜汤。
“我就说外面的世界很可怕的啦。”师兄看着她喝甜汤,忧虑道,“幸好系小偷,要系拍花几的我们都不要活了啦。”
郭芙蓉却忍不住笑,眼睛明亮,“拍花子怎么了,我排死他。”
“哇塞,你怎么被偷了还这么开心的啦。”
“因为偷我的不是普通人哎。”她左顾右盼一番,这才压低声音道,“是盗圣啦。”

“盗圣?!——”
“喂喂喂你小点声会死啊!”郭芙蓉忙捂住师兄的嘴,一把将他按到旁边坐下。过会师兄喘过气来,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几道是盗圣喔?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没有…但我就觉得是他。”
“狗西妹,几控证人系要讲证据的喔。”

“没有什么证据啦…不过我是故意拿这么多钱出来的,就想看他会不会现身。”郭芙蓉底气不足,嘟囔道,“不是都说盗圣白玉汤劫富济贫吗?见我出手这样阔绰,自然会知道我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搞不好一个冲动就来劫我的富济别人的贫去了。”
“拜托,别的贼看到了也一样会来偷的好不好啦。”师兄无语,“你当全京城就几有白玉汤一个贼吗?”
“可是他轻功那么好,一般的小偷不会——”
“这种习候贼都系猴多的,轻功好的贼也系猴多的,你怎么那么确定啦。”
“我不管啦,反正肯定是盗圣偷的。”她言之凿凿。师兄无可奈何靠在门边,忿忿道:
“狗西妹,你上气还说我,你不也系没有见到他长什么样几嘛,哪里来的自信嘛——”
郭芙蓉这次没有排他,只是有点发愣,眼睛也落在混沌处。她茫然地低头看看自己还未换下的一身侠客打扮,小声说:
“我也不知道。”
“就…感觉吧。”

三.
小妹妹送我的郎啊,送到了大门西啊,一抬头我就看见了,有一个卖梨的呀。我有心,给我的郎,买上那梨两个呀,又想起他身子虚,吃不了这凉东西啊,咿呀咿得喂。

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后来郭芙蓉又长大了点,武功没怎么进步,心思倒是一天比一天更活泛。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逮到机会正式离家出走,携丫鬟带兵器,誓要闯到天涯海角。
辗转来到七侠镇,她们两个都疲惫得很,首先要找个地方住下。迎面一个牌子上书四个大字“同福客栈”,郭芙蓉打量一阵,虽不习惯这种档次,却也不耐烦再找,才不管它休息与否,走上前去就咣咣敲门。
“谁啊大晚上的,打烊了打烊了。”
“我,姑奶奶要住店。”
“我…我谁啊?”
“我哪知道你谁啊?开门。”

里面那人便哆哆嗦嗦开了门,郭芙蓉与他打了个照面,登时愣了。
她从她六扇门的爹娘那没继承多少东西,唯独认人本事是天赋异禀,眼前这人神情慌张目光飘忽,可那模样却与她不知翻过多少遍的画册第一页别无二致。郭芙蓉哪敢轻易结论,揉了揉眼睛,又仔仔细细把对方从头到脚扫描了个遍。
匹配程度百分之九十九,少的那百分之一大概是因为眼前这人一脸怂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事已至此,她又灵光闪现了,迅速拔出兵器,一把扯过旁边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的老板娘。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可以预见了,她硬说这店是黑店,不管三七二十一大闹一场,最后被那画册第一页点在大堂动弹不得。后来老板娘弄了一纸契约,她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留在了破客栈,天涯海角没瞧着,丫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兵器换成一把扫帚,每天除了打水劈柴就是擦地洗衣服。好在这生活也不是那么没滋没味,起码她总能碰见形形色色江湖奇人,而且身后大堂里的小破桌上还安安稳稳睡着那个传说。
再后来他们混熟了点,郭芙蓉闲着没事就在一旁观察这位传说。传说做事爽快,嘴皮子也利索,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贼人气质,看上去仿佛身怀祖传跑堂染色体,摊上个劳碌命的DNA。她看着看着,就寻思这人除了轻功了得还会那劳什子菊花点穴手之外没一点像传说中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盗圣,还比画册里胖了些,模样是俊,就是脸盘子有点大。
但她还是觉得这人挺好。

再再后来,传说对她也不再避讳,主动承认自己确实姓白名蘸糖,不过行走江湖那些年用了个化名,别人就叫他盗圣白玉汤。
传说还说什么九龙杯什么大宝剑什么知府小妾都和他没甚关系,他做盗圣那些年也就是隔三差五劫个富,劫来的钱最后都不记得花到哪里去了,总之是没咋济过贫。郭芙蓉听得一愣一愣的,抹布在水盆里来来回回涮了三遍,“所以他们说的都是瞎编的…”
“也不全是。”白展堂大手一挥,“你看过《武林奇人志》不?”
郭芙蓉本想说看过,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拐个弯。“那是什么呀。”

“一本塑造江湖中人高大形象的画册。”白展堂过去给客人倒酒,声音远远传过来,“是个姑娘写的,我和她见过几面,还交过几次手,她回去就写了这么本书,里面都是胡编乱造,不过画我倒画得挺像。”
“不是吧——”
“你别听他在那吹。”李大嘴端着盘瓜子从厨房里出来,“他能干点啥?一到节假双休就看不着人,别人都休息,他该上工了。”
白展堂闻言便笑道:“那可不咋的,贼就是贼,我能例外吗。先不说别的,就说每年过年那几天,买年货的人从十八里铺排到西凉河,河里头还得站老了——”
“大白天的咋让你整得这么瘆得慌呢。”大嘴在旁边说,“河结冰了你得说站河上头,站河里那是水鬼。”
“行行行,站河上头。”白展堂从大嘴手里飞快掏了把瓜子,“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有次我就光天化日地偷了仨捕快十几两,没多少钱,就是图个乐。瞅那几个小样,急得跟那啥似的,从晌午追到太阳落山,蔫吧地回去了,这家伙给我舒坦的,晚上吃嘛嘛香。”
“要不说你又缺德又虎呢。”大嘴嗤了声,翘着二郎腿嗑瓜子,“还偷条子,你咋不洗劫一下六扇门呢。”
郭芙蓉没吱声,犹豫一秒,还是决定装作不知那仨捕快是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说谁缺德说谁虎呢。”白展堂把大嘴面前瓜子盘一把拽过来,“六扇门是啥地方?多圣洁多高雅啊,可别被我这颗肮脏不堪的心灵给玷污了。”
“等会等会,你刚才说到哪了,接着说。”郭芙蓉见对面俩人差点为一盘瓜子撕吧起来,赶紧从兜里抓一把塞过去。“然后呢。”

“然后…没然后了,然后就是碰上老天爷给面儿,光是个上元节就能够俩月的。”
一边说着,他就一边在怀里窸窸窣窣摸了一阵,掏出来个颜色鲜艳物事来。“有一年我刚出门就碰着个小姑娘,看那打扮那出手就贼有钱,结果咔嚓让我顺走一百两,这钱袋子我瞅着挺好看,自个留着用了。”
“哇塞,白展堂你要不要脸啊,偷小姑娘的银子还用人家的荷包。”郭芙蓉拄着扫帚一脸膈应,“干脆把女寝让给你住好啦。”
“我倒是想啊,这不没机会吗,你们那的东西我都老稀罕了,比如那簪子,那耳环,那头花,那肚——”
众人及郭芙蓉:“噫——”

白展堂两句话把客人恶心走了,这才开始显摆他那历史悠久荷包。“咋样,好看吧?你瞅这绣花,这面料,这走线,少说也值个十几两。银子喝几顿酒就没了,这钱包可得留着,指不定以后能送谁。”
佟湘玉在秀才旁边算账,听见这话便抬起头来,凑热闹般道:“饿看你也不用找嘞,就送给小郭吧,一个大男人老用姑娘家家的荷包,这算个什么事情嘛。”
“就是,瞅着多闹挺啊。”大嘴附和道,“你要不愿送人那你拿去卖了呗,给咱哥几个整两盅——”说着说着他扭头就看见佟湘玉眼神,忙补充道:“——再给掌柜的买点簪花胭脂啥的,多好。”

白展堂摇头,翻来覆去把那精致物事掂量了半晌,复又揣回怀里了。
“我不送人,我也不卖。”
郭芙蓉眼睛随着她那被收起来的旧钱包转了转,嘴里却说:“平时可没见你对什么东西这么宝贝过,要是我拿个朝廷颁发的免罪金牌跟你换,你给不给?”
“可别逗我了,你上哪弄那玩意去。”
“假设,假设懂吗?我好奇,问问不行啊。”
白展堂笑起来,给自己倒了碗水喝。那边有客人喊他添茶,他便颠颠跑过去伺候,一条白毛巾干干净净搭在肩膀上。过会他转头回来,这才答道:
“我不会回去干老本行了,所以金牌这东西这辈子也用不到,真要碰着个啥人,你说这金牌是上头给的,能卖不?能化了打金元宝不?不能吧,所以我还是选钱包。”

这回答很是周密,像是经过一番慎重考虑的样子。郭芙蓉却没工夫细想了,她只觉得奇怪:老白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这问题困扰她很久,他那两句“指不定能送谁”“真要碰着个啥人”似乎意有所指,她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将他画在画册第一页的姑娘,可这么久了,那姑娘没见来过,老白更是只字不提,这么看来好像也不算重要。
日子一天天过去,季节更替,郭芙蓉曾旁敲侧击问过白展堂几次那钱包,对方正挽起袖子帮大嘴上菜,听到她问,便放下瓷盘,伸手拍了拍左侧胸膛。
“行了,别问了,搁这待着呢。”

四.
小妹妹送我的郎啊,送到了大门北啊,一抬头我就瞧见了,鸳鸯在戏水啊。鸳鸯那戏水呀,成双又配对呀啊,却不知那情郎哥,何时能把家还哪,咿呀咿得喂。

又过了一阵,郭家终于找上门来。
百闻不如一见,郭巨侠说话客气,眼神却带着点探究意味,哪怕坐在这破旧木板凳上也是气概非凡,佟湘玉不敢怠慢,只得拿了那一纸契约拍在桌面,宣布小郭从今天开始便是自由身了。郭芙蓉接过那纸,回屋收拾包裹,动作却懈松,迟迟没有出门来。
郭巨侠过来看她,坐在她对面笑道:“怎么了,芙儿不想走?”
“怎么可能,这破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多待了好不好。”
“可我看你磨蹭得很。”
“我…不是想在这待着,我是不想回家!”郭芙蓉索性说,“回家有什么好的,哪都不能去,连逛个灯市都要跟你们所有人提前半个月报备,我不要回家了啦。”
“那要不这样。”郭巨侠慢慢地说,“先跟我回去,但我从今天起不再管你了,你把武功给我练好,除此之外想做什么、想去哪里都可以,也不用跟我们报备。”
“到时候你想回这就回来,如何?”

郭芙蓉听得呆了,耳朵尖却跟着红。“谁说我还想回这?”
“好好好,那咱就一辈子都不回来,如何?”
她答不出来,垂头迅速把东西收拾好。“回家回家,我要吃我娘做的菜了啦。”
郭巨侠看看闺女,忍不住还是笑。

临走时大家在门口情真意切地送别,她接了不少礼物,其中还包括大嘴的一把菜刀。白展堂排在最后,见这姑娘撇着嘴像是要哭的样子,想好的词一下都忘了。
“郭啊,甭难受,白大哥也没啥好东西,这个就送你了,以后看着这个就能想起白大哥,咱活在你心中,啊。”
郭芙蓉听见这话莫名高兴了,想着大概就是她一直想要的那东西,便赶紧抬起头来去看那最后一份礼物。

“…老白,你送我这什么啊。”
“《武林奇人志》啊!”白展堂给她翻开第一页,眼前赫然是稔熟画像。“瞅这给我画得玉树临风的,郭啊,你想白大哥的时候就翻翻这画像,也算是有个念想。”
郭芙蓉深吸一口气,转身对郭巨侠道:“爹咱们赶紧走吧,别让马车等太久了。”
“哎郭,郭啊,咋的了?要不白大哥再给你签个名啥的?郭啊?”

回到家后娘亲以及众师兄弟种种责备关切暂且不表,她心烦意乱,独自回到屋里,只觉得难受得很,一颗心没着没落的。按理说她应该高兴,还是那种上房揭瓦似的高兴,总算不用给那破地方打杂,总算能穿她那些漂亮衣服,戴那些稀罕首饰,也总算能踏踏实实点上熏香,安安稳稳睡上一觉。
时间慢慢过去,她每天练功念书,生活倒也充实,可越这样她就越难受。她卧室窗户比同福客栈那旧房窄了些,入夜后从这角度远远看过去,只露出一点夜空与半轮月亮来。
“狗西妹,你睡了吗?”外面有人小声问。
“干嘛。”
“西兄觉得你最近都不开心啊,来陪你聊聊天啦。”
从小到大她都是众星捧月那一个,男孩们宠着她哄着她,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可数起来却只有这三师兄真正愿意听她说话,她不高兴时也乐呵呵给她欺负。别人看了只当师兄妹天造地设情投意合,但她知道三师兄心里一直有个姑娘,那姑娘率真可爱,就是看上去对三师兄不怎么上心,总是一副惦记着谁的忧愁样子。那时她劝师兄再另寻一个人喜欢,天涯何处无芳草,凭啥要在这养不活的带刺玫瑰上吊死?师兄却说狗西妹你没谈过恋爱不懂的,这喜欢就是喜欢了,哪能想换就换呢?又不是换衣裳换钱包,这个用得不称心了就丢掉换别个,人不一样的。
彼时郭芙蓉十四五岁,离婚嫁年龄倒也不怎么远了,但对这番言论仍是懵懵懂懂,只觉得师兄是给自己找罪受。可现在她却隐约明白了,一个旧钱包尚有不愿换的道理,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

“我很开心的呀。”
师兄进门,往她桌上放了袋糖炒栗子,闻言便笑了,“狗西妹,不要逞强啦,你看你连栗几都不想七,就系不开心嘛。”
“拜托,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想吃了?”她坐过去,剥了一个放在嘴里。“你还有事吗?没事快滚,姑奶奶要睡觉了啦。”
师兄却有点担忧,仔细瞧了瞧她,露出为难的表情来。“那你早点休息喔,明天就系上元节啦,西兄们陪你看花灯好不好啦。”
上元节?
郭芙蓉没答话,却霍地站起来了,把师兄吓得条件反射往后一躲。“狗西妹?”
“我自己去,你们谁都不要跟着我。”
“西户怎么可能同意的嘛——”
“他带我回来的时候都说了,以后不会管我了,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话罢便转过身来,一张小脸背着光,神情微动。“等什么时候练好武功了我就回去。”
师兄难得见到郭芙蓉这般认真说话,当下惊得不轻,虽不知她说的“回去”是要回到何处去,但结合她最近表现来看,也隐约觉得他的狗西妹出去历练一趟似乎是歪打正着,真学到了点东西,心下甚慰,又好言好语安抚一番才放心走了。
郭芙蓉和衣躺在床上,回想去年上元节,叹口气,不知不觉睡着。

次日,又是一年上元佳节,依旧是满城花灯万盏。郭芙蓉练功练得晚了,走得也急,只随手抓了个钱袋子出门,待到灯市上一摸才发现里面也就几钱碎银子。这下她便不能随意买东西,只好漫无目的逛了会,走着走着却又看见熟悉的卖灯老太。
这花灯铺子没甚变化,仍然是那些样式,郭芙蓉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却发现她曾相中的那盏已经不见了。
老太注意到她,便问:“丫头,要买灯吗?”
她犹豫半晌,还是伸手去掏钱包,想随便买盏灯下来——
等会,那干瘪钱袋子哪里去了?

她猛地转身,余光里仍是撞进一个人影。她见那人脚力实在不成,便清楚不过是个没甚本事的小贼,银两又损失不多,根本无心去追。可她这一阵静心时间长了,渐渐也被师兄熏陶出六扇门为民除害思想,经过一番艰难斗争,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奇怪的是那人起初极拖沓,待到她追过来时却蓦地快了些,郭芙蓉心中一动,几乎是立即寻那方向去。前面即是高耸灯楼,那人终于放慢脚步,背影近在咫尺,她难以置信地停下来。

灯楼上层层叠叠摇曳灯火,风一吹便闪烁出星星一样干净的亮来。郭芙蓉眨了眨眼,瞧见她追赶的那人就站在灯楼下。
那人瘦了点,倒是比画像上看起来俊,他手里托着盏熟悉花灯,一副悠闲自在样子,见郭芙蓉走得近了,才“啧”一声,道:
“这倒霉孩子,节假日出门咋就带这么点钱呢?上次还有个一百两,现在咋这抠,都比不上你那仨师兄。”
郭芙蓉说不出话来,耳朵尖又红了。白展堂窸窸窣窣在怀里摸了一阵,终于掏出个鲜艳物事来,眼睛里带着笑意递了过去。
“以后让人把话说完再走,成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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